一個人走在午夜場過後的電影院大廳內,從鋪著地毯的樓層搭手扶梯走下來,空蕩蕩的感覺讓我想起那時在加拿大的事。

那是第一次出國。說是要參加比賽,到了結果發表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原來只是受邀觀摩。我似乎早就知道,整件事情從來不以為意。但那時帶隊的教授很認真地叫我們做好,還煞有其事地要我們排練評審來時該怎麼介紹自己的作品。

要去,還是不去,一開始我其實是很猶豫的。還有六個禮拜就要大學聯考,坐飛機回來的第二天就是學校的期末考試。為了考試,我因此決定不參加排定的歡送會。本來我們這邊還安排了幾天的旅遊行程,花的是公家的錢。和我同行的另一位同學,那時已經保送上他想唸的科系。而我當時沒有。成績一直不好的我,去這一趟,會不會更是一敗塗地,我從來沒有把握。結果,竟然是父親一句「去吧,去開開眼界,見見大世界,這樣回來,就算考得不好,你也學到考試學不到的東西了」,把我送上了飛機。

多倫多北邊的小鎮,一所以農學院和餐飲管理出名的公立學校。五月的安大略省還很冷,晚上穿上了厚外套還覺得涼意。學校招待我們住在學生宿舍,因為有餐飲管理科系,宿舍的安排一切照旅館規格,樓下還有個交誼廳。我在交誼廳第一次認識說法文的人,有人拿著原文的《小王子》在讀。來自魁北克的中學生們大聲聊天、唱歌。那是魁北克獨立公投的前一年,他們到哪裡都不忘揮舞魁北克旗。不管是去尼加拉瓜瀑布一日遊的時候,還是去多倫多的Sky-Dome看球賽,只要有人拿出旗子,就有人跟著喊:Québécois! Québécois! (魁北克人!魁北克人!)我著迷了,這群說著我不懂語言的人,這個講兩種語言的國家。車子開在高速公路上,往北望去是一片平原,除了幾座孤伶的山,印象中幾乎就是地平線。如此寬闊的地方。

這趟旅程從一開始,我就是脫隊的小孩。陪我們一起到多倫多機場的那位辦事員先生,傻呼呼以為機場查驗護照櫃台,人比較少的那一排會通關得比較快。我說,「上面英文寫著『加拿大公民入境窗口』」,旁邊大排長龍的櫃檯才是外國人該走的。辦事員先生不聽,他說,「唉呀,還不是都一樣,幹嘛排那麼長的隊」。

結果我在出境大廳,等了他們快一個小時。他們被警察留了下來,還找來移民局的人,移民局找來翻譯,弄了半天才知道他們純粹只是外國訪客,不是要移民或意圖不軌。多倫多機場雖然有「歡迎來到多倫多」的粵語廣播,講國語的人員卻幾乎沒有。

我的缺乏群性大概在這些事情上一覽無疑。後來教授和我們會合,在比賽/觀摩正式開始的前一天下午,他要同學和我先行準備。我覺得沒什麼好做的,結果在大學內的禮品店流連,還跟擔任地陪的港裔女孩聊天。後來被同學急忙叫回教授的宿舍,他勃然大怒:「你不要以為自己英文講得好,就可以到處亂跑了,我跟你說,你還差遠了…… 像你這樣桀傲不馴,我帶學生這麼多年,還是第一次見到,你們學校怎麼會出這種人…… 你看著辦,這些事我都會寫在出國報告裡。」

不知道為什麼,那時候心裡面覺得,被人家劈頭這樣罵,還覺得蠻驕傲的。論學業才智,我不如他所帶過的優秀學長們。論個性乖僻、難搞古怪,可以被他說是多年首見,我竟然還頗以為這是種恭維。

狂飆歲月,那一次我嘗了甜頭。後來的日子幾乎像是孫悟空離不開更大力量的手掌心,越是想要掙脫,越是被家、學校、人情冷暖給整得慘。很久之後有機會遇見同樣有著狂飆溫度的人,才學會原來輕狂是要付出代價的,做自己想做的事是要動更多心思的,幾乎要那種尤里西斯式、Stephen Daedalus的狡慧,才可能全身而退,保持原樣地活下去。

給教授載到多倫多機場的路上,他們蠻緊張的。他們不是很放心讓一個還未滿18歲的小毛頭,就這樣一個人進機場坐飛機回國。他們也似乎是第一次得面對、處理這樣的事。下車的時候,教授還是祝福我聯考順利,還問我有沒有台灣的電話,不管有任何問題,一定要趕快打回台灣。不管基於禮貌、風度還是什麼。如今再想,對他來說,我也不過就是個高中生的孩子,而過往他眼前來來去去的耀眼明星多了,不差我這一根不甚出色又行徑古怪的小草。我也還是感謝他的風度、他對我的容忍,還有畢竟是老師的關心。

一個人進機場,用著粗淺的英文,check-in、通關、繳機場稅。結果那位收錢的先生在我機票上蓋了章,跟我說:「今天是你的幸運日,算你便宜點,好啦,你可以走了」,然後比了個可以走了的手勢。「不用付錢?」「嗯嗯。」

在候機大廳的免稅商店拿了退稅申報單,買了一客簡單的早餐。拿出放在隨身行李中的物理講義,卻怎麼樣心思都放不在那上面了。

後來的事其實都不那麼重要了。我還是乖乖地考了聯考,暑假快結束時去給人剃了頭,換得一身臭回到大一開學後的學校。五月的多倫多像一場夢一樣,我說服我自己,那般狂暴的日子已經結束了,那些都只是聯考前的不該發生的插曲。

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,有些事情改變了就不會回頭的。脫隊,或者一個人來去遠方,或者就是沒辦法照著原先以為的方法當個跟大家一樣的人…… hey, it’s already in your blood.

或者也可以說:It’s always in your blood.